第390章 稀客(1/2)
大丫二丫刚走,霍士其连待客的长衫都没换利索,别院的司曹就领来两个人。
两个突然到来的客人都是熟面孔。
走在前面的是巡察司的一个掌笔尹。
这人以前也是提督府的一个书办,调去巡察司还不到一年;去年上半年处理战事善后事宜时,两个人曾经公事了很长一段时间。
霍士其在城里置办宅院时,这个人跑前跑后,帮了不少的忙。
至于后面跟上的那个人,就更是熟得不能再熟悉,屹县县令乔准,的的确确是他在县学时的同窗……不管他和乔准后来有什么样的冲突,乔准能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看望自己,那就是不得了的情义。
他赶紧系上纱衫的褡扣,三步并做两步迎到院子里,一边拱手作礼,一边说道:“真是稀客。
稀客!”和两个人见过礼,他才发现自己匆忙间连鞋都没顾得换上,赤着脚踩着一双别院里给被拘官员预备的芒鞋,鞋后跟都没提上……乔准的神情颇有些拘束。
他大概和霍士其是一般的心思,都在为过去的事犯难堪。
他拱着手只说了一句:“公泽兄,这一向可好?”就再没别的话了。
霍士其赶紧把他们请让到正屋里。
掌笔尹不知道霍乔二人过去生过罅隙,一头说着宽心慰问的话,一头和霍士其相互谦虚让座。
这人姓孟,是个大大咧咧的人,心热嘴快,到了这巡察司的别院,立刻就把自己当作主人,一会跑出去让别院熬煮上好的茶汤,一会又叫来杂役,拿钱叫人去买时令瓜果,顺带着还连说带比画,给霍士其譬讲最近一段时间卫署和燕州城里的一些新鲜事。
被他这么一闹,霍士其和乔准之间见面时的几分尴尬,顿时就被冲淡了不少。
好不容易等孟笔尹停下话端起盏喝水,霍士其抓住话缝问道:“这里不是不许人探访么?
怎么突然又准了?”
孟笔尹说:“昨天晌前接到的刑部公文,让把李慎案的卷宗都移交给咱们燕山巡察司。”他笑吟吟地望着霍士其。
“霍公也是案牍上行走出来的人,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。”也不等霍士其点头说话,自顾自又说道,“朝廷这样做,明显是案子已经有了定论。
既然公文里没提到把你移送京师,那霍公自然就是没事了。
既然没事了,那还禁什么探访探望?
三五日以内,你的官司必然有个好结果。”他吞了茶汤,吐出一块起镬时没筛掉的姜片,就手丢在茶几上。
“刚才我和允平老兄进门,迎头遇见两个女子,我晃眼瞧着模样,仿佛就是你那两个大点的姑娘一一肯定是有人腿脚快,已经朝你家里通过风报过信了。”
霍士其一笑,既没承认也没否认,正要岔开话题,孟笔尹抱着茶盏又说话了:
“先给霍公倒个喜。
看来这回你是三喜临门了,没得说,过等你回到家,我是要登门吃酒的。”
霍士其一下怔住。
他官司有眉目,这是一喜;升了勋衔提了职务,当然也是一喜。
可这只是双喜而已。
怎么会有个“三喜临门”说法?
“督帅近几日就要办酒席纳偏房。
老商家有后,你这个当叔的心那块头病自然也就化了,这还不算一喜么?”孟笔尹笑说。
“眼下到处都在传,督帅有了中意的人,只是挂念家中有长辈有官司缠身,不得已才把佳期一再地拖延。
由此也可见督帅的宽厚仁孝。
若是换作旁人,怕是早就把新人接回去了。”
霍士其被他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,半晌才责怪说:“老孟,别人胡乱传扬也就罢了,怎么你也跟着起哄?
你不是没见过督帅出行,也跟着督帅到枋州出过公干,他出门在外,一举手一投足甚至一个眼神,身边随时随地都是几十双眼睛在看!
你觉得,他能和个胡女歌姬在什么驿站里私会?”
“你都知道了?”老孟惊异地问。
随即两掌一合,笑道,“我猜到了,刚才来的就是你家里的两个大姑娘一一是她们告知你的吧?”
霍士其哼了一声不言语,权作是默认。
老孟接着又说:“我当然知道督帅出行时的光景。
月初传言才出来时,我就没信。
可这回不一样……”
“这回怎不一样?”
“这回是方大人亲口所说……”
能让老孟这种跟过商成的人信实的谣言,必然有教人信服出处,霍士其已经约莫猜出是哪个官员,可还是忍不住想求证:“哪个方大人?”
“还能有谁?
就是那个自号‘溪头闲客’的方直方大人。”
自从落座客套之后,乔准就再没说过一句多余的话,只是坐在旁边静听,随着两个人的言语时而露个笑容或者皱个眉头。
不过,即使脸上浮现出微笑,他的笑容也显得很生硬。
他看上去心事重重,似乎心思也不在这里。
可是,就算他精神有点恍惚,可他还是在悄悄地留意着霍士其的脸色和表情。
霍士其的脸上流露出那么一丝不豫,他马上就插言问道:“二哥,这位方直方大人,他是什么来历?”
霍士其这才发现自己光顾着和老孟说话,已经怠慢了客人。
他站起来,给乔准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碗盏里续上茶汤,顺口说道:“是御史台派驻咱们燕山的人。”
乔准谢了茶,捧着盏喝了一口,捧着盏又问:“他的别号溪头闲客,是有什么说辞吧?”
孟笔尹摇了摇头,表示自己不清楚。
霍士其也替他续上茶汤,放下茶壶重新落座,笑道:“确是有说辞。
这是取自两首诗。”
“哦?”乔准惊奇地说,“愿闻其详。”
孟笔尹也是举人出身,听说方直的别号竟然还有典故,自然也是满脸好奇地打听。
霍士其现在的功名是作弊所来,而他平日里往来接触的人又不是进士及第就是举人出身,在这些凭真实本领博取进身阶梯的人面前,他心里难免有所畏怯,既怕被人识破揭穿而招惹祸事,又怕言行中不慎而招惹耻笑,久而久之,在真正的读书人面前,他的内心里自然就带着点自卑。
虽然他平日里他也一再告诫自己,要谨小慎微,要勤奋藏拙一一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做的——可眼前两个举人身份的官员都在向自己请教学问,禁不住也是心头高兴,刚刚因为外间的谣传而带来的那点阴霾,顿时也是一扫而光。
他端起碗盏呷了口水,润润喉咙,清声说道:“方伯正大人的别号‘溪头闲客’,是从两首唐诗中所取。
前者取自末唐时诗人李中所作《思简寂观旧游寄道者》,‘溪头烘药烟霞暖,花下围棋日月长’;后者取自早唐时僧清塞的《赠李道士》,‘昂头说《易》当闲客,落手围棋对俗人’。”说着曼声吟诵道:
“布褐高眠石窦春,迸泉多溅黑纱巾。
昂头说《易》当闲客,落手围棋对俗人。
自算天年穷甲子,谁同雨夜守庚申。
拟归太华何时去,他日相逢乞药银。”
诵完笑道,“当年读书时偶然看见这诗,觉得很有些禅意,就记了下来。
时日久了,也不知道记没记错。”
乔准本来是随便寻个话题,不想使霍士其被区区几句市井坊间的流言蜚语而动肝火,哪知道他漫口一说,霍士其竟然接连说出两个他听都没听说过的前朝名士。
他和霍士其共事十余年,清楚这人肚子里到底有多少墨汁,脑子里闪过的头一个念头,就是霍士其必然是从某处闻听所得而自居。
等霍士其吟哦全诗,才明白是自己窃做小人。
他心头又羞又愧既感且佩,动了动嘴唇,正想借此机会说点话来弥缝当初结下的仇怨,孟笔尹已经抚掌大笑起来。
“半天方伯正的别号是如此的由来。
哈,就他那手臭不可闻的方圆技艺,他也敢自号溪头闲客?
改天碰面,我一定当面好生地臭他一顿!”他和方直也是熟人,一个在巡察司,一个在御史台,正是对口的衙门,两人又都是正八品的官职,低头不见抬头见,笔墨嘴皮上的官司不知道打过多少,熟络得不能再熟络,所以说要让方直好看,那就肯定会让方直落颜面。
乔准是地方官员,又在外州,对卫署的官员人事并不熟悉,听了这话,不由得好奇问道:“怎么,这位方御史并不善坐隐之道?”那这人还敢大言不惭地起如此一个别号?
孟笔尹仰脸哈哈一声,说:“他善什么坐隐?
别人是手谈,他最善的是坐谈。
坐下来落十二三子,必然要谈。
谁要不许他悔棋,那是要翻脸的,还动不动就胁迫他人,他这个驻燕山御史要听风驰书。”
乔准知道,“闻风驰书”是高宗年间定立的制度。
依照这个制度,朝廷派驻各地的御史可以不需要事实平局,只根据传闻便把各地的情况上报京师,所以才取名“闻风”;而这些呈文也可以根据各地情况,标上“平”、“快”、“火急”或者“万急”,用驿站快马传递,所以才有“驰书”之说。
他忍笑摇了摇头。
须知“子落无悔真君子”,这个方御史为了悔一步棋,都能使上威胁的手段,看来其人的棋品确实不怎么样。
至于其他的……他啧了下舌头,不妄作评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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