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一章 飨宴
左右两史就站在帷幕之外,然而帷幕被侍女拉上了,只能听到里面的声音,看不到灵袂几近赤裸的身体。
但很奇怪,此前帐幕内还有声音,到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。
“母后、母后……”赵迁带着哭声冲了进来,缪常想拦着他,奈何缪常太老,根本就拦不住。
厚重的帷幕掀开时,灵袂安然躺在床榻上,寝衣有些凌乱,熊荆则站在床榻旁,看着赵迁扑在灵袂身上大哭不止。
哭声引得帐外郭开这些赵臣也哀嚎起来,他们以为灵袂已经薨了,倒是熊荆在诸人的哭声中悄悄退出寝帐,缓缓走出帐外。
左右二史跟着他,不明所以。
“太后何所求?”庄无地也登了岸,他见熊荆出来,急问道。
“太后未薨,无所求也。”熊荆板着脸答了一句,暮色中看不清表情。
熊荆的答话庄无地毫无反应。
他道:“臣此前误也。
今已知之,赵嘉之党,亲戎狄而远中国,万不可立其为王,当以赵迁为赵王。”
“亲戎狄?
!”熊荆一怔后又微微点头。
“然也。”大梁送来的讯报刚刚送到,庄无地一直在纠结这件事。
他在不了解赵嘉的情况下就建议熊荆杀赵迁而立赵嘉,确实是一个错误。
赵国都邯郸以前,重心皆在晋阳。
晋阳即太原,此地戎狄多居。
和后世熟悉的太原之称不同,胡人皆称晋阳为大夏。
大夏与巴克特里亚王国同名,自然与胡人关系匪浅。
赵国笼统言之,是由平原郡县地区和高原游牧地区融合而成的二元王国。
越靠近中国,农业越是发达;越靠近长城,牧业越发达。
赵国就是中原农耕文化和草原游牧文化的结合体。
迁徙邯郸是亲中国的举动,胡服骑射是亲戎狄的举动,赵武灵王欲将赵国一分为二,将代地交给废太子公子章,同样也是亲戎狄的行动。
值得注意的是,赵国平原地区很早就设有郡县,代地直到赵武灵王死后,赵惠文王时期才改设郡县。
两股势力的争夺直到赵武灵王以及封在代地的公子章身死,才算决出又一轮胜负。
即便如此,代地也还是与南方平原地区郡县不同,以致李牧可以‘便宜置吏,市租皆入幕府’。
任命官吏、截留市租,这本来是封国的权力,因为代地在赵武灵王时期乃至以前,本就是个半独立的封国。
只因赵武灵王、公子章身死,朝中失势,才会改封国为郡县。
这也是长平之战没有出现成建制赵军骑兵的原因之一,新即位羽翼未丰的赵孝成王未必就能调动代地军队。
从封国降格成郡县,代地贵族已经极为不满。
说不定他们就希望邯郸朝廷吃一次败仗——邯郸朝廷越是往南,越是占有更多的城邑土地,就越有资源收买打压他们,反倒是吃一次败仗,才能倚重他们,丧失打压他们的能力。
李牧能调动代地军,最基本的一条就是把部分封国权力从邯郸讨要回了代地,而赵孝成王之所以使人代李牧,就是想收回‘便宜置吏,市租皆入幕府’诸如此类的权力。
结果代替李牧的赵将打不过匈奴,出战皆败,于是赵孝成王不得不重新将李牧派往赵地,李牧所谓的‘王必用臣,臣如前’,实际就是再次讨要回封国权力,赵孝成王只能应允。
赵国内部两股力量的争斗由来已久。
面对秦国,楚国真正的盟友是代表邯郸朝廷的赵迁,而非代表代地贵族的赵嘉。
如果秦国遣使于代地,与代人相约共处,赵嘉未必会率兵攻秦。
庄无地大冷天出了一声冷汗,作为楚人,他对赵国还是缺少了解。
熊荆也出了一身汗,刚才在帷幕之内,他差点就没有把持住。
不,准确的说,他已经把持不住了,是赵迁的哭声惊醒了他。
身临其境的他,无法判断这是灵袂的诱惑,还是一场意外,可无论如何,灵袂那双滑嫩雪白的长腿已烙刻在他脑海里,怎么也挥之不去。
一夜无眠辗转,这场‘意外’的次日清早,昃离就来禀告说赵太后烧退了,晏时又说赵太后腹饥,欲食,食下大半盏粟米粥,饮了数碗浆,已安稳睡下。
虽然病情好转,但舟队还是在荣泽停留了一日,第三日清早才启程航向大梁。
邯郸到荣口是逆水,荣口到大梁是顺水。
天黑以前,王舟抵达大梁,魏王魏增已在城郊等候良久,诸人抵达后用车马将熊荆、灵袂、赵迁等人载入大梁南城。
三王齐聚,这是百年来所没有的盛事。
作为地主的魏国自要大张旗鼓,以涨三国之势。
诸人进入王城,步入肉汤鼎沸的正寝时,寝内钟乐大作,身着朝服的魏臣在相邦蔡文的率领下避席向诸王行礼。
灵袂不在,魏增执赵迁之手,将他亲迎入座席。
“常棣之华,鄂不韡韡。
凡今之人,莫如兄弟。
死丧之威,兄弟孔怀。
原隰裒矣,兄弟求矣……”难得的,魏增竟吟起了诗。
飨宴上吟诗,那是西周春秋时期的遗风,战国时期已少有甚至不再吟诗了。
这首《常棣》,表达正是兄弟间的生死之情。
‘高大的棠棣树鲜花盛开时节,花萼花蒂是那样的灿烂鲜明。
普天下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,都不如兄弟间那样相爱相亲。
’
‘生死存亡重大时刻来临之际,兄弟之间总是互相深深牵挂。
无论是谁流落异乡抛尸原野,另一个历尽苦辛也要找到他……’
魏赵同处三晋,虽有互相攻伐的时候,但面对得寸进尺、虎视眈眈的秦国,最后还是结盟抗秦。
合着钟乐,魏增的吟唱既让人哀伤落泪,又激动人心。
魏国步卒不习战舟,舟师又不能陆战,因此出兵被熊荆拒绝了。
虽不能与战,但南迁赵人、安置赵人,魏国是不遗余力的。
现在迁至大梁的赵人,食的不是楚国的粟米,而是魏国的粟米,居住的屋舍帐篷也是魏国提供,魏国确是把赵国当兄弟看。
魏王吟唱完,太傅郭开代表赵迁回礼,吟唱《頍弁》。
頍弁也是吟诵兄弟之情的诗,是作为赴宴者的弟弟赞美主人的兄长,頍弁的意思是有棱有角的白鹿皮帽子。
魏赵两国互诉兄弟之情,几乎将熊荆晾在一边,熊荆未觉不适,庄无地、左右史等人脸上则有不悦之色。
救赵的是楚军,南迁的赵人的也是楚国舟楫,可魏赵在述兄弟之情。
不过郭开吟唱完,钟乐曲调一变,他们立刻就眉开眼笑了,这是要吟唱《假乐》(假通嘉)。
“假乐君子,显显令德,宜民宜人。
受禄于天,保右命之,自天申之。
千禄百福,子孙千亿。
穆穆皇皇,宜君宜王,不愆不忘,率由旧章……”
‘丰度翩翩而又快乐的周王,拥有万众钦仰的美好政德。
您顺应老百姓也顺应贵族,万千福禄自会从上天获得。
上天保护您恩佑您授命您,更多的福禄都由上天增设。
’
‘您追求到数以百计的福禄,您繁衍出千亿个子孙儿郎。
您总是保持庄严优雅形象,称得上合格的诸侯或君王。
您从来不违法不胆大妄为,凡事都认真遵循祖制规章……’
这是一首诸侯赞美周天子的马屁诗,‘千禄百福,子孙千亿’这一句听得熊荆心里有些打颤。
真要子孙千亿,他得抽出多少体液才能配出这么多子嗣。
他扭捏不安,但庄无地、左右史等人是心花怒放,这首《假乐》吟唱出来,意义相当于赵王为秦王击缶,
《假乐》要唱完的时候,旁侧右史提醒道,“大王当回礼也。”
“回礼,如何回礼?”礼乐繁琐,大雅、小雅里的诗不能乱唱,熊荆也不太清楚应该以哪首诗回礼。
“此情此景,大王当赏败秦救赵有功之臣,非《彤弓》不可。”倚宪皱着眉头,实际上《彤弓》也不合适,《彤弓》是天子宴请诸侯,赏赐诸侯弓矢的诗,熊荆并非主人,以宾夺主显得无礼。
“当吟《鱼丽》是也。”左史插言道。
《鱼丽》用以表示飨宴之丰盛,主人待客之殷勤。
“《鱼丽》乃飨宴常诗,不妥。”倚宪不满意《鱼丽》,《鱼丽》实在太普通了,就是一般的宾客答谢主人的诗,并不能体现楚国诸侯之长的地位。
两人在熊荆身侧争论,《假乐》早就唱完,魏王赵王,还有赴宴的群臣都看着正在吃肉的熊荆,不明白楚王为何不回礼。
“大王当吟诗礼之。”长姜轻声相告。
“吟唱何诗?”熊荆是真饿了,左右史官又没有争出个结果,他只能先吃肉。
“大王当吟《彤弓》……”倚宪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。
“《彤弓》不合,当吟《鱼丽》。”左史年少,一般都是让着右史的,这次是犟上了。
熊荆目光看向长姜,长姜低声道:“当《鱼丽》也。”
《鱼丽》确实是一首很普通的飨宴诗,钟乐奏响时,一些大夫嘴里已在默默吟唱,但谁也没想到熊荆唱的根本不是《鱼丽》,而是另外一首从未听过的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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