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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百三十章 晚来风急(六)(4/5)

谢氏因着消瘦,一双眼睛显得越发大了。

眼皮一掀,这大眼睛满是血丝,漠然的盯着人时,颇有几分骇人。

她就这么静静盯着沈理,直盯得沈理颇为不适,不自在的挪开了视线,方听得谢氏冷冷的声音道:“我儿又不嫁张家,他家白事与我儿穿红有甚关系?”

又来了。

沈理皱了眉头,扭回头来直视谢氏,却见她已瘦得脱了相,满脸病容,嘴边更是一片燎泡,不由心下叹气,便又不想说什么了。

罢了,罢了,左不过还有三年,张家要回乡,自家也要出京往山东去,现下不提也罢。

他放弃了这个话题,沉默了片刻,方道:“岳父大人那边是定的二十七或是冬月初三启程,咱们也跟着谢家车队一路走,到山东境内再分,也好彼此有个照应。”

谢氏依旧是那样的眼神,那样冰冷的语气,“我不去山东。”好似在置气一般。

初时与她说外放山东时,她就已说过这样的话了,不过当时的理由是几个儿子都要读书,长子沈林眼见就要下场了,又要说亲,难道要他娶一个山东乡下女子不成。

当然,她没什么好声气儿。

儿子们读书倒是句实话,至于长子娶什么乡下女子纯属胡言乱语了,再怎样沈理也是布政使司参政,联姻不是官宦也是山东望族。

沈理只当她一贯的胡搅蛮缠无理取闹,只丢下一句“这是岳丈的安排”,便即往书房收拾行李去了。

谢氏听了这句,倒是不闹了,只呆呆坐了良久。

这两日沈理忙着交接翰林院职务,跑调令文书,兼之沈沧的大祥,也不曾回家好好与谢氏说话或者说,他们其实已有数月不曾心平气和的说话了。

待这准备出发了,沈理才知道谢氏并没有将家中收拾妥当,出门的一应安排更是都不曾有。

这才是他今日踏进谢氏房中的原因。

果不其然,谢氏又是丢出这句话来。

沈理已是将事想得通顺,也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动肝火生气,此时只道:“你的心思我也懂得,不过是担心儿子们的举业,但此时的朝局,我们还是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。

小林哥也不必明年下场,他还年少,若是朝局不稳再等三年也等得。

总好过现下万一遭了小人暗算,折了孩子锐气。”

“要去山东你自去。

我带着孩子在京中,你既走了,他们总不会伸手对付几个小毛孩子吧?”谢氏冷冷道,“且我谢家还有人呢,且轮不到拿你沈家人开刀。”

好话也不会好听着说。

沈理再是不想动怒也难免心下有气,只强忍着,好言道:“上头的自然不会盯着我们家,但谁知道下头的是不是要迎合上意故意刁难?”

话没说完,一时外头董妈妈的声音响起,报是宏升有急信送来。

沈理出去见了一趟宏升,回来以后脸上更黑了几分,语气也更为坚决,“四娘,不能再等了,最晚二十七也要启程。

刚才消息送来,迪三叔,叫一道中旨,罢官了。”

谢氏本是有些木然呆滞的面容忽然猛的一颤,眼中尽显惊恐,她伸出手来空抓了两把,厉声道:“你说什么?

!”

沈理今日参加祭礼,并不曾去翰林院,也就不知道朝上这道中旨,直到这会儿谢家来人给他送信,方晓得。

“四娘,你莫要糊涂。”沈理走过去,由着妻子抓住他的衣襟,双手握住妻子肩头,安抚道:“你也莫急,岳丈原也有过这般考量,虽则迪三叔这官可惜了,但也不过是罢官罢了,迪三叔正值壮年,他日未必不能起复。”

谢氏本是有些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,她瞧着近在咫尺的丈夫,见他鬓角生华发,他,也是这般年纪了。

她嘴角溢出一个比药汁子还苦涩的笑容来,“三叔……还是壮年,还有起复的机会?

我爹呢?”

沈理也是默然,叹了口气,并未回话。

谢迁虽没到七十,但也算年岁已高,刘瑾此次又是恨其入骨,只怕再返朝堂的机会十分渺茫了。

谢氏忽的挣了挣,沈理一错神,下意识松了手,被谢氏挣脱开去,下一刻便是她使尽全力的一推。

她手上虽然绵软无力,却是出其不意又用尽全力,沈理又是斜欠着身子,未坐稳,陡然被推,一个趔斜,跌坐在地,谢氏也险些从床上掉下来。

谢氏干枯的手紧紧抓着床侧,面容惨白,口中的话语却无比冷静,“沈理,你不是一直想休了我吗?

现在,把你的放妻书拿来吧,我签字画押。”

沈理一时错愕非常,都忘了从地上起身,兀自呆呆的看着谢氏。

谢氏好似刚才耗尽了力气,倚着床边坐直了身子,深深喘息几口,目光不避不闪,直直看着沈理,厉声道:“你不是一直将那放妻书放在书房里,一直等着我签字画押?

如今,我成全了你!”

沈理眉头皱起,“四娘,别浑说!”

谢氏冷冷道:“你娶我,不就是为了我爹是尚书,是阁臣,助你直上青云?

如今,我爹不再是阁老了,我也人老珠黄了,正是你休妻换个得力岳丈的时候。”

沈理大怒,起身断喝一声,却忽见她满脸的悲怆和绝望,眸下泪痕交错而不自知,口中兀自嘲讽,好似疯癫,好似宣泄。

那拄着床的手布满褶皱,青筋暴起,单薄的肩头微微颤动,看上去与骨架也相差无几了。

她曾那么在意家世,在意阁老千金的身份。

如今……什么都没了。

便是这残酷的现实让她陷入了这样的癫狂。

沈理忽然就觉一阵心酸,这是他结缡近二十年的妻。

当初那样一个温婉的小师妹,贤良的妻子,怎的就变成了今日这般。

在她的如刀一般锐利伤人的话语中,他站起身,掸掸衣襟,向她一步步走过来。

她先是下意识一躲,好似怕他动粗,但很快,她反而迎了上来,挑衅一般高昂着头,死死瞪着他,“怎的?

拿放妻书来啊!”

他扬起一只手。

她下意识的一闭眼,疑心那是要抽她耳光,可那手却轻轻落在她脸上,炙热的温度烫得她一哆嗦。

她有些茫然的张开眼,对上他怜惜的目光,他像是在叹息,“蓁蓁,我知道你心里难受,你便统统说出来吧,别闷在心里,闷坏了自己。”

蓁蓁,是她的乳名,丈夫也只在新婚燕尔情浓时呢喃叫过。

随着她年岁渐长,生儿育女,这个名字也就消失掉了,连娘家母亲也都只叫她四娘了。

这个名字,狠狠撞进她心里,一瞬间撕心裂肺的疼。

疼得她浑身哆嗦起来,嘴唇翕动,却是一个音也发不出来。

沈理已经是坐在她身边,见她抖得厉害,忙将人整个揽过来。

有多久,没有这样靠近这个男人了?

谢氏心底的委屈忽然就全都涌了上来。

她哇的一声大哭出来,捶打着他,喊着叫着,一声声控诉夹杂着咒骂,将对父亲叔父被赶出朝堂的惊惧,对莫测未来的恐慌,统统宣泄了出来。

沈理只听着她声嘶力竭的喊叫,受着她没轻没重的撕打,反将她揽得紧紧的,反复在她耳边说,“没事儿,没事儿。

过去了,都过去了。

会好的,会好的。”

好像过了很久,其实也不过是两刻钟,她便筋疲力尽,倒在丈夫怀里,喘着气,只觉得好像三魂去了七魄,脑子嗡嗡的疼,可是,心里却特别的踏实。

她抓紧了丈夫的袖子,想说什么,却又说不出来。

沈理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背,低声道:“可好些了?

我看你没怎么吃东西,这会儿怕是没气力,叫人进来绞了热帕子擦擦脸,再进点儿热粥吧?”

她阖上眼,两行清泪而下,终于还是再次说了那句话,“把放妻书与我吧,你自去山东,我哪儿也不去……”

不似先前的张牙舞爪,这句话说得软弱无力,却更显得心灰意冷一般。

沈理的手一紧,转而又放松弛下来,声音不似先前的温和,却也并不严厉,而是分外郑重,“蓁蓁,你可是真心认定我只图谢家权势方才娶你?

这些年,你我没有半分夫妻情意?”

这些年。

恍如隔世。

哪里还记得什么不好?

这会儿能浮现出来的,都是她心底最为欢喜的时刻。

她伏在丈夫怀里,泣不成声。

“不要浑说了,四娘。”他又恢复了称呼,那是唤他的妻子,他孩子的母亲,“原是我也有错……你病着,我不当同你争执。

我……也是气你将我当做那趋炎附势唯利是图的小人。

你我二十年夫妻,你还不知我?

那往后的二十年,再二十年,你便慢慢看着我,可是那样的小人。”

谢氏紧紧抓着丈夫的衣襟,再也不撒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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