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三十二章 缑山鹤飞(二)(3/4)
他虽承认张老安人年迈后有些糊涂了,但在他年少时,祖母是真心待他好的,事事都以他为先,他虽是庶子,在家里却半分也未因庶出身份而得到丝毫慢待。
——当然,这自然也是他与沈瑞对张老安人态度截然不同的关键所在。
于本心里,沈瑾是真想赶紧赶回去送老祖母最后一程的。
可是这样的路况,他再是心焦也没法子。
他曾一度学沈瑞弃车骑马,希望行进速度能更快一些,只是他到底没有功夫底子,骑了一阵子,便是腿侧火辣辣的疼,腰也又硬又酸,只得重新回到车里。
沈瑾这样的焦灼,沈瑛也是看在眼里的。
这样的心情他也十分理解,一如当年他父亲去世时他也是没命的抽马往回赶,所以他劝慰的话也就不好说出口了,也觉得劝也没用。
沈瑞虽厌憎张老安人,近来又因寿宁侯府而远了沈瑾,但瞧见沈瑾这样,也忍不住叹气,终还是由他出面劝了沈瑾两句。
“瑾大哥急也是没用的。
如今天寒地冻,最是易感风寒的时候,若是不好好保养,病倒了,岂不更耽误事?
四老太太也已入土为安,她在天之灵也只有盼着瑾大哥更好的。
瑾大哥怎好让老人家不安。”
虽明显是客套话成分居多,但听了沈瑞这句,沈瑾仍目露感激,有些哽咽的叫了声“瑞哥儿”,却是摇摇头说不下去了。
沈瑞对他的疏远他是清清楚楚的,他也不是没想过去挽回,只不过这个弟弟他也清楚,脾气硬起来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,他也只好认了,心里是想无论如何这都是他亲弟弟,只要他自己始终秉持此心便是。
这还是自他定亲沈瑞翻脸后,首次得其如此温言劝慰,沈瑾一时竟也不知道回句什么才好。
他稳了稳情绪,终只是说,“瑞弟,祖母去了,我心底难受,总想为她做点什么罢了。
你勿担心,我自己省得的。”
沈瑞一默,也不再多说。
沈瑾是骨子里天然带着的一股子良善,是即使看到人性恶的一面,很多时候也选择了宽容以待。
沈瑞虽瞧不上他这样,觉得很多时候这是善恶不分,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良善让沈瑾看上去安全许多——没有人愿意与一个天生恶人打交道,不是么。
虽然这次对话只有寥寥几句,但兄弟两人的关系却好似已然破冰,日常再交流起来,那份疏远感也去了许多。
十二月下旬,兄弟三人终于进了松江地界。
在旅途中穿孝多有不便,也有许多店家忌讳,因此三人赶路时只着素色衣裳罢了。
此时家门近在眼前,三人也就在车里换了正式的丧服。
沈琦这族长早早派人在各处路口驿站相迎的,这边有下仆接到了人,那边立时就有人赶回五房报信。
沈琦沈全兄弟也就忙不迭赶来相会。
众人厮见过,不及叙话,依着礼数,先将他们沈瑛沈瑞引去四房。
张老安人已下葬多日,家中灵棚也撤了,只在小家祠里留了牌位。
上坟有许多讲究,尤其是有沈瑾这刚刚归来的承重孙在,还要特别择了日子才行。
因此沈琦是先带沈瑛沈瑞来四房与张老安人牌位上香。
沈源站在小佛堂里,一眼可见消瘦了许多,一身重孝更显憔悴,走进可见其脸色灰暗,眼下青痕颇重。
沈瑾大礼唤了声“父亲”,沈瑞则只随沈瑛行礼喊了声“源大叔”。
沈源望着沈瑾、沈瑞兄弟,神情复杂,默了片刻,才缓缓抬了手,只道了句:“上香吧。”
沈瑛带着沈瑞上了香,客气了两句节哀之类,便表示还未回家见过母亲,先一步告辞了。
沈源被关在家祠中一年多,老实了不少,且见着沈瑛还带着几分畏惧,喏喏应声,便由着他们去了。
等沈瑛沈琦一行走了,沈源松了口气,好似挪走了肩上什么重物,突然能直起腰来了一般。
他看着沈瑾,忍不住端出老子的气势,拔了拔腰杆,咳嗽一声,道:“你的婚事,为父却是在后来才听说……”
沈瑾猛的抬头望向沈源,眉头锁成川字,若非这个父亲“卖子求财”他的婚事如何会艰难至此!
饶是脾气再好,沈瑾也禁不住冷冷截断父亲的话,道:“儿子的婚事是儿子座师、前吏部侍郎张元祯张大人为媒,太后娘娘亲为女方大媒。
老爷想必也听说了。”
不再叫父亲,而改叫了老爷,又甩出这样掷地有声的名字来。
沈源登时哑了声,半晌才又道:“媳妇可跟着你回来了?”
“雪天路滑不易行,女眷乘车换缓行。
儿子独骑先赶回来送祖母。”沈瑾回道。
又问:“太太比我们先行,可是抵家了?”
看到四房一切井然,他也知小贺氏定然早已回来,此时问起却不过是寻个台阶,以过去拜见为由不再和沈源交谈罢了。
沈源脸上神情微有变化,半晌方道:“回来了。
你外祖今日也在,去后堂见过吧。”
外祖?
沈瑾微微一怔,转而反应过来是小贺氏的父亲、贺九太爷过来了,当下低声应了一声,转头就走。
刚刚跨过门槛,听得沈源一声叹气,似是自言自语嘀咕道:“……亏得是在翰林院,再起复回翰林院也便宜些,不必费心谋缺儿……”
沈瑾站住脚,回身去望,沈源就站在张老安人的牌位前,脸上的惋惜还不曾收回。
沈瑾脸上的肉不自觉抖了抖,祖母过世,父亲想的却是儿子此番丁忧官儿还保得住保不住。
他死死咬住牙,终还是没能咬住那句话,“老爷怕是没得着最新的信儿,儿子之前已调了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。
只不过,赶上丁忧。
他日起复,再谋詹事府怕不能了,要去何处,只怕还要再伤脑筋。”
沈源的脸色也随着沈瑾的话而变化,听得詹事府先是又惊又喜,微微张开嘴,随后得知到手的鸭子飞了,那一双眼睛骤然瞪得溜圆,一脸错愕,转而又是灰败失望。
他脱口而出:“早知如此……”
却是戛然而止,把后面的话统统咽了下去。
那咽下的话似是噎住了沈源,他干瞪眼半晌,方垂下头,摆摆手,有气无力道:“去罢,见过你外祖父。”
沈瑾盯着他每一点表情变化,见他最终颓丧,心里竟生出些快意来,可随即又觉得寡然无趣。
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沈源,又哪里值得人去刺激了。
沈瑾凉凉应了声是,扭头大踏步去了。
只留沈源在小祠堂里,对着张老安人的牌位,唉声叹气。
*
沈瑞这边随着沈瑛走出四房,整个人都觉得轻松起来。
四房始终是没有留给他什么好回忆的。
而踏进五房,则是立时有了到家一般的感觉。
遥遥的看见五房鸿大太太郭氏在门口往这边张望,他心里便是一暖,像个少年一样,快步疾跑过去,撩衣服就要跪下,却被郭氏一把拽起来。
郭氏眼角眉梢都是喜色,口中嗔怪道:“你这小子,少来弄怪!
再这样可是要讨打了!”
沈瑞素来将郭氏视作第二位母亲一般,听得她这亲切责怪的话语,便像又回到了童年,因笑道:“也是许久不见婶娘,该当给婶娘磕头的。”
看着眼前比去岁又高了不少的大小伙子,郭氏已经红了眼眶,伸出手来拍了拍他臂膀,“都是大人了,还磕什么头!
快快进屋里来。”说罢领着沈瑞便往上房去。
她转回身才瞧见女儿福姐儿站在一旁。
不等郭氏瞪眼睛,福姐儿已吐了吐舌头,小碎步过来,福身行礼,脆生生道:“见过瑞二哥。”
福姐儿转过年就要十岁了,个子却没长起来,肉嘟嘟的小脸还是小女童的样子。
而她身后还跟着个真正的小女童,小萝卜头四五岁的样子,懵懵懂懂也跟着叫“瑞二哥”,却被福姐儿回身拍了一下手,瞪眼道:“你叫二叔的,都教过你啦!”
这一瞪眼,却是与郭氏十足相似。
大人们都笑了起来,小萝卜头却是沈瑛的小女儿,被小姑姑一说不由涨红了脸,见长辈们都笑,她心里一急,扁扁嘴便是要哭出来。
沈瑞忙过去拍了拍小萝卜头的脑袋,笑道:“二叔这次回来的匆忙,没给囡囡带东西,二叔该罚,改日二叔带囡囡去街上买好玩儿的好不好。”
小萝卜头还小,又时隔一年多不见,早已不记得沈瑞了,此时见沈瑞笑容亲切,又肯领她上街,立时破涕而笑,眼睫上还沾着泪滴呢,嘴已经咧开了,响亮的回了一声:“好。
二叔好。”
众人又是大笑起来,郭氏无奈笑着走过去伸手抱起小萝卜头,向沈瑞道:“你呀,没得惯坏了小孩子!
外头怪冷的,快进屋里来。”
沈瑞笑应了一声,又向福姐儿挤挤眼睛,道:“二哥回来匆忙,回头福姐儿那份也一并补上。”
福姐儿眼睛亮晶晶的,立刻接口道:“二哥可说好了呀,我想要对儿新泥娃娃的……”
沈瑞笑嘻嘻应了,“给你买两对儿,自家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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