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百二十一章 重审(1/2)
方才杨帆说话时,陈东一直没有吭声。
这倒不是陈东面对一个小字辈兼律法外行的质疑,依旧沉得住气,而是因为这是规矩。
杨帆的陈述是对他的质疑,不管是质疑还是弹劾,只要长官在场,对方的话是对长官说的,那么在对方把话说完,长官进行询问之前,他是不能立即反驳的。
在朝堂上也是这样,如果有御史告你的状,你只能在一旁听着,哪怕他说的全是子虚乌有压根不存在的荒唐话,在他说完以及皇帝问话之前,你都只能保持安静,绝对不可以对方才讲到一半儿,你就“咻”地一下跳出去,脸红脖子粗地开始与对方对着喷口水。
籍着杨帆陈述的时间,陈东也在急急思索措辞。
到了此时,他如何还不明白杨帆扮了近一个月的猪,现在要开始吃虎了。
所以陈东的反应也是极慎重的。
陈东仔细思索了一下,向崔元综拱拱手道:“侍郎,下官做此判决,如果单从律法上看,自然是有些不妥。
不过……,下官身在法司多年,岂会连这样的律条都不熟悉呢?
下官作此判决,是经过深思熟虑的。”
崔元综微微一笑,道:“你讲!”
陈东轻蔑地瞟了杨帆一眼,说道:“法理不外乎人情。
此案并非一桩简单的杀人案,而是婆婆管教媳妇,出手太重,致人死亡。
从孝道考虑,父母之亲,大于夫妇之亲。
此案之中,常林已经丧妻、如果因为他的妻子而杀死他的母亲,这不是悖逆天性,有违孝道么。
况且常林之母原无杀心,实为错手,再加上她年事已高,故此下官判其罪减一等。”
他笑了笑,轻描淡写地又加了一句:“此案已经呈报侍郎的,侍郎既然认可下官的判决,相信也是明白下官弘扬孝道的一番苦心了!”
崔元综抚着胡须,不置可否地笑了笑,又转向杨帆,问道:“对于陈郎中的这番解释,杨郎中以为如何?”
杨帆平静地道:“下官以为荒谬!”
“哦?”
崔元综呵呵地笑了两声,道:“说出你的道理来!”
杨帆道:“法理不外乎人情,这一点,杨某完全同意。
提倡孝道,这一点杨某更是完全赞同!
然而,下官以为,关乎人情不等于滥用人情。
提倡孝道,不可以行孝为名,做出上干天和、下违人道的事来。
否则,那就是伪孝!”
如果单纯地讲法,杨帆对法理的了解不可能超过这个在司法口干了大半辈子的陈东,不过说到口舌之利,他可丝毫不在对方之下,对方挖下的大坑,被他一句话便轻轻巧巧地绕过去了。
对方挖下的那个“坑”就是“孝道”。
另看现在整天嚷嚷法律尊严不容侵犯,做到了么?
放到一千多年前又是一个什么状况?
那是纯粹的人治社会,权比法大!
而掌握着权力的这些人都是把孝放在诸德之首的。
如果杨帆硬充法律斗士,叫嚣什么法律不容侵犯,法律既然规定该判绞刑,那老妇就坚决不可以放过,那他就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了,这场官司打到武则天面前,他也休想赢得了。
一个老刁妇的生与死和维护孝道彰扬孝行哪个重要?
杨帆道:“从常家小儿的供词来看,程大娘子并无任何过错,见色起意设计坑人的是潘姓男子,嗜赌如命欠下巨债的是常林本人,常家老妪却迁怒儿媳,竟将一无辜妇人活活打死!”
说到这里,杨帆心中一惨。
刑部已经审核的命案他是前天拿到的,而这桩案子是昨天审结的,所以在他事先拿到的案卷里面并不包括这桩案子,他是此时才知道这样一起命案,想到七夕那晚所见的妇人竟然无辜含冤,被自己那不讲理的婆婆活活打死,心情激荡,难以平静。
杨帆拱手道:“侍郎,是否为人父母的就绝对不会犯罪,或者对儿女可以生杀予夺?
我大周律法中,没有这一条吧。
天下无不是的父母,那是对儿女说的。
该行孝道的是常林,所以,常林不举告,那是人之常情。
常林之子常之远举告祖母殴杀母亲,也是人之常情。
而此案是坊间百姓激于义愤,告于坊正和武侯,再由他们报到洛阳府的,与常林和其子常之远全无相干。
法司是什么所在?
朝廷为什么要设立法司衙门?
不就是管理天下不平之事么?
不就是要将民间不能自行解决之冤屈诉诸于法律,由朝廷还其公道么?
陈郎中又不是那蛮横老妪的儿子,他是替谁行的孝道?
又以程家娘子之性命,慷的何人之慨!”
杨帆把袖子一盛,声音琅琅,直震屋瓦:“所以,下官以为,陈郎中假伪孝之名,令无辜枉死,处断不公,应予重审!”
杨帆这番话说的掷地有声,最后几字隐隐有金石之音,直刺人心。
他一番话说罢,议事堂中人人动容,一片静寂中,竟然半晌没人作声。
过了许久,崔元综才长长地吸了口气,沉声道:“陈郎中与杨郎中各执一辞,本官也不好独断。
这样吧,大家公议一下,此案……是否重审?”
陈东坐在那儿,面噙冷笑,微现不屑之色。
杨帆这番话听着倒挺感人的,可是在场的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僚,不是那些没有见识的街头小民,三言两语激得他们热血沸腾,头脑一热就任你摆布。
官场中人,哪个说话办事不是先把“利”字摆在当中权衡再三?
会有人同意杨帆的意见么?
杨帆?
那是什么东西!
会有人冒着得罪他的风险站到杨帆一边?
陈东轻轻撇着嘴角,拿起了案头的水杯,水已温了,并不烫手,他还是作势吹了几下,然后把眼皮轻轻抬起来,淡淡地扫了杨帆一眼,挑衅的味道极浓。
“咳!”
孙宇轩轻轻咳嗽了一声,说道:“侍郎,依下官看,此案既然还有争议,不妨……再审一审!”
陈东怔了一怔,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:“这棵墙头草,今儿怎么有主见了?”
孙宇轩笑眯眯的,一脸人畜无害的表情,好象是在打圆场的样子。
那天他已经见识到了杨帆的人脉,他已经算计清楚了,这时帮杨帆说句话,对杨帆而言那就是雪中送炭。
如果杨帆能成势,他就多个朋友多条路。
现在陈东是占着上风的,如果他站在陈东一边,也不过是锦上添花,顶多回头换陈东一个好脸色,还能得着什么?
如果这时帮杨帆打个圆场而杨帆还是败了,因为今天这场举动对陈东而言完全不如对杨帆而言那般意义重大,也不过就是以后不太和睦而已,不致太过触怒陈东。
严潇君同他是一个打算,只是心里稍稍犹豫了一下,便被孙宇轩抢了先,他再开口就不可能像孙宇轩一般显得云淡风轻了,是以心中有些懊恼。
他却不知孙宇轩之所以先行开口,却是因为每天中午都喝杨帆的免费酒,有点不好意思躲在后面。
他掩着口“吭吭”地咳了两声,也对崔元综道:“侍郎,人命关乎天,下官以为,慎重起见,再审审也好。”
除了崔元综是侍郎,在座一共有五个郎中,现在杨帆和陈东已经旗帜鲜明地表明了态度,孙宇轩和严潇君都同意重审,五郎中里就有三个是同意复审的了,皮二丁不管表不表态,这案都已注定要重审了。
皮二丁也确实不想表态,他是崔元综的人,杨帆和陈东之斗,在他看来就是狗咬狗,谁把谁咬死了都没关系,最好两个人同时完蛋。
崔元综心里却是暗暗惊了一下:“这个杨帆,好手段啊!
什么时候竟然拉拢了孙宇轩和严潇君过去,与他同气连枝了,我竟毫无察觉。”
崔元综暗暗提着小心,笑眯眯地道:“既然如此,那么此案就予以重审吧!”
陈东没想到孙宇轩和严潇君竟然帮着杨帆说话,这两棵墙头草自从崔元综入主刑部以后就投靠了他,只不过他们的投靠仅仅是服从崔元综安排,不扯崔元综后腿,倒是从来没有替崔元综打头阵与自己为难过,想不到今天……
陈东心中急想:“莫非崔元综见始终扳不倒我,有心使驱虎吞狼之计,利用杨帆与我为敌,他高高在上,自可坐收渔利?”
耳听得崔元综说此案要发回重审,陈东也火了,硬梆梆地道:“侍郎,陈某所判,自有所据。
杨郎中所言,陈某不敢苟同,此案纵然发回重审,陈某还是会如此判决!”
崔元综笑眯眯地道:“杨郎中既有异议,自然发付杨郎中重审!”
陈东一愣,心中大悔:“这头老狐狸,竟也趁机咬我一口。”
崔元综自入主刑部,没少受他掣肘,如今摆了他一道,心中大快,笑吟吟地便起身道:“好啦,今儿耽搁的时间太多了,合议到此为止吧。
剩下的卷宗,下一旬再议。”说罢把袖子一拂,竟然走开了。
“这老狗材,他是故意的!
利用杨帆与我斗战,不管谁胜谁败,他来收拾残局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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