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露生(2/3)

周管家还欲再劝,世安抬眼看住他,“我在这里,能怎么样?

拿剪刀来。”

已有仆妇拿了小银剪子来,又将锁链也打开。

世安道,“都去吧,我跟白爷说会儿话。”

下人都不敢动。

世安不疾不徐地又说了一遍,“我和白爷说会儿话。”

人只得慢慢退出去。

世安见人走得远了,方拿起的手来问:“疼不疼?”

并不回头,“捆我的是你,现在问我疼不疼的也是你,左右都是你的主意,问我做什么?”

“鸦片难戒……他们也是怕你伤着自己。”世安见他不理,只好又倒了茶水,“喝点水吧。”

并不接他的茶,“你心里多嫌着我,何必再说。

我是个男人,跟你只算逢场作戏,又是个戏子,自然般配不上你,还怕多一样抽大烟吗?”

世安恨他这样自贱,又不知从何解释,只捉住他手道:“……”

忽而转过脸来,定定看他,看了半日,脸上浮起惶然的笑,“现在没人,你怎不叫我玉姐儿?

过去你只叫我玉姐儿。”

世安更觉怅惘。

想起当年在得月台初见,他还在春华班里,只十三四岁,唱一出“寻梦”,满座惊艳,都赞他扮相绝美,口齿清亮,嗓子又好,将来必定是秦淮河上一等一的名角。

他也像丢了魂似的,一连三日包了春华班的场子,只他一人听。

到得第三日,一场长生殿做完,春华班的张老娘便领着出来给他磕头。

世安问,“是叫什么名字来着?”

“玉姐儿,白玉姐。”张老娘摸着脸道,“我这春华班净养些不争气的东西,只这一个凤凰,他又从小的多病多灾,取个女孩儿名压着,就叫开了。”

世安听了便笑,“十几岁的人了,还怕难养活吗?

改个名字罢。”

张老娘笑道:“金大少爷学富五车,才高八斗,就求金大爷给我们玉姐儿赏个名字。”

世安看一看玉姐,玉姐伏在地上,却偷偷抬着脸,露出俏生生水濛濛的一对眼睛,那时得月台上清风白露,月满秦淮,世安微一沉吟道,“玉姐……玉姐……玉阶生白露——就叫做白吧。”

未等张老娘说话,便干干脆脆磕了三个响头,起身脆生生道:“谢过世安少爷!”

世安有些惊讶:“你知道我叫什么?”

向他嫣然一笑,“赐名的恩公,知音的恩客,前生有缘,自然知道。”

他脸上还扮着贵妃的模样,一头的珠光玉翠,遮不住横波妙目,熠熠生光,一楼的秦淮香风吹过,灯影摇红,映得脸上真好似贵妃醉酒,明艳无方。

——现在想来,这名字取得实在不好,仿佛是带着不吉利——白露侵罗袜,玉阶生愁怨,倒像把一辈子都咒进去了。

可再怎么不吉利,白这名字,依旧穿云破月地唱响了秦淮两岸。

后来这十年,也像这名字一样,过得风光、绮艳、金娇玉贵,可是哀怨丛生。

名角都是捧出来的,有世安捧着,谁不艳羡,秦淮河上一时风头无两。

起初那两年,他们倒也与一般的名伶恩客没什么区别,唱的自然越唱越红,听的也就乐在其中。

张老娘到底没守住她的凤凰,一来二去唱得红了,世安也就把从春华班里接出来,独在榕庄街给他置了一套小宅——这也没有什么,从南到北,全中国数不清的红伶都这么被捧着,金丝雀似的养着,大家也并不觉得是多大的事,可是偏偏就当做一回事。

“少爷接我出来,我也无以为报,这一辈子,这条命,就是你的了。”

那时在这小院里,对世安这么说着,笑吟吟看他。

暮春的凌霄刚吐出花苞,千丝万缕绿里一星半点红,将绽未绽,像人的情意。

“说得春华班像火坑似的。”

“怎么不是火坑,”把袖子撩起来,“都是她打的。”

世安吃一惊,心疼地托起他的手,“怎么过去从不听你提起?”

含笑抬头,正对上世安的目光:“因为我知道少爷总要接我出来,这点苦算什么?

不唱出个名堂,我也没脸跟你出来。”

世安不知如何答他,只觉得把这情分看得太重了些。

要问他喜不喜欢?

他是打从心底里喜欢,可对他分明不止这一点喜欢的情意。

世安常恨自己当年见了,见了就再放不下,徒生许多怨恨。

是的,怨恨。

世安总觉得自己半辈子,常在弄巧成拙。

他想让活得高兴一些,可总在生气。

气什么?

气他不告而别突然去了英国半年,气他在南京城里大张旗鼓地相亲,气他不许他抽大烟。

世安不知自己哪件事做得对,哪件事做得错,可他真没法忘记从上海回来,兴头头迈进门来,满屋怪异的香气,正卧在榻上,跟死了的张老娘一样,在抽大烟。

世安提着的礼物掉了一地,说不上是恨还是气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
倒向他笑了笑:“金大少爷,媳妇儿娶上了吗?

今日贵步临贱地。”

世安被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
都是他害了,让这样自暴自弃。

可他不明白究竟是要怎么样?

人为什么这样不容易满足,世安想怀念他们过去美好一些的时间,可这些时间都被争吵和眼泪淹没,变成了碎片。

他们在这碎片的时间里,也曾一唱一和,并头说话,看窗外秋夜流萤,冬日飞雪,春叶夏花,那是多好的时光。

再好的时光也已经是过去的时光,现在时世动荡,他做金少爷的日子只怕不长了,也不再唱戏,整日关在榕庄街这小宅里,世安隔三差五来看望他,常常一句话也不说。

就像现在这样。

两个人就这样靠近坐着,不说话,世安也就不说话。

太阳渐渐落下去,在绮艳的余晖里坠下去,最后一抹斜阳也从窗棂上退熄下去,房间沉入闷热的阴暗之中。

世安张一张嘴,“,我给你买了船票,三天后咱们去上海,从那里再去英国。”

“咱们?”回过脸来,“你也去?”

世安垂下眼睛,“……我不去。

送你到上海,我就回来。”

一言不发地看了他半日,终于笑起来:“我就这么碍事,不把我送出去,你不能安心?”

他脸上笑着,眼里流出泪来。

世安早料到要有这一闹,心中万般无奈,可是金家现在风雨飘摇,若现在不送走,难道要留在南京一起吃苦吗?

……也许吃苦说得是太夸张了,或许是出于男人微妙的自尊心。

他不愿意看他焦头烂额的样子,也不愿看他日日为了官场商场上的事精疲力竭。

的脾气他是知道的,金家的事情是不能告诉他的,告诉了他,那是砍了他的头他也不会走了。

世安只好勉强地笑,“你不要多想,我在英国认识一个大夫,对鸦片戒断最是拿手……”

“你要娶亲了是不是?”截住他的话头,“是那个秦小姐,还是朱小姐?”

“都不是。”

“总之是要娶亲了,是不是?”

世安没有答他,因为答也不是,不答也不是。

自从两年前金忠明知道了的事情,就开始张罗着给他相亲。

金忠明既没有发怒,也没有阻拦,甚至根本没放在心上。

不管是男是女,养一个半个戏子,这有什么稀奇?

只要结了婚,有了孩子,自然心就定了。

于是秦小姐,朱小姐,各式各样的各家小姐,纷纷地相看起来,金家流水价地办起舞会,金忠明只说一句,“你要不想气死我,就去一趟,好歹不要抹了别人的脸面。”

世安能说不去吗?

他不能不去,可是因为去了,才知道这辈子他不会和任何女人过下去。

不,应该是除了,这辈子他也不会再和任何别的人过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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