露生(3/3)
并不是那些人不够好,只是他们都不是。
因为是这样,所以他才费尽心机,要给他和谋一条路,谋一条别人都拦不住的路。
世安早在心里盘算好了,南京是待不下去的。
金家头上这一刀,迟早要挨,说不得往后两年,还要吃许多苦头——先把送出去,上海和香港他已经转移了一些私产——现在打仗说打就打,到时候将老爷子往香港一送,他也就去英国,天高任鸟飞,谁也再管不着他们了。
他以为是懂他的,可是偏偏不懂得。
“你先在英国治病,”世安说,“等我这边料理完了,我立刻就去找你。”
“治病?
我有什么病?”站起来,瞪着眼睛,那眼睛原本就大,放在现在瘦脱了的脸上,更显得空洞洞的可怕,“我这辈子只得了你这块病,你送我走了,还会来找我?”说着,又笑起来:“金世安,你当我是傻子?
你若嫌弃我,咱们就此别过,何必做这样绝?
非把我送到洋人国里你才心平气顺?
你怕我去闹你的亲事?
还是怕我杀上你金家大门一哭二闹三上吊?”
世安无言以对,瞪着他,他却不敢看,两人相对半晌,在他身边软软跪下了。
“少爷,我求求你,”跪着,爬到他身边,伏在他膝上,“世安少爷,我求求你,别赶我走,我留在南京,再不唱戏,也不抽大烟了,我隐姓埋名过一辈子,就守在这儿,哪儿也不去,成不成?”
世安也觉心酸,伸手抚一抚的头发:“你在这里无亲无故,非留在这里做什么?”
凄怨地看住他,“无亲无故?”他嘴里颠三倒四将“无亲无故”念了几遍,含泪笑了,“是啊,我和你金大少爷,非亲非故,可是我怎么这么贱,哪怕咱们一刀两断,你在这南京城里活着,我在这南京城里活着,日后我想着能远远看你一眼,我也就知足了。”他抬起脸,眼泪不住地掉下来,“这也不行吗?
非要天涯海角,把我送到洋鬼子满地的地方关着才行?
你就这样厌烦我?”
世安想扶他起来,然而并不听他,也不让他扶,“你不答应我,我就这么一直跪着,跪死了,就省了你的心了。”
世安生气道:“怎么张嘴是死闭嘴也是死?
我知道你生气,可也没有这样红口白舌咒自己的。”
却不说话,手却在世安膝上抖起来,世安扶住他,才发现他全身都在剧烈地颤。
世安在心里叹气——这是药瘾又犯了,再蹲身看时,口角已经流出白沫,全身抖如筛糠。
原本他说不走,世安心中也犹豫,可看到这副模样,他心又重新沉下去。
怎能不走?
他是真的在英国谈好了一个医生,过去曾在上海开过诊所,给不少达官显贵戒过鸦片。
的烟瘾,是一定要治。
世安把拉起来,按在椅子上:“不是你想的这样,,去是一定要去的,你这烟瘾,总不能带着进棺材。”
一把推开他,“进棺材?”
世安被他推得向后趔趄。
站起身来,脸上又是眼泪,又是口涎,阴暗的房间里显得瘦削而骇人,“我今日就进棺材。”
世安心急且痛,只好向外看,一把揪住他,“要喊人,是不是?
你怕了我,现在要喊人来绑我了,是不是?”
世安抱住他,“,你先躺下,好不好?”
被他按在怀里,放声狂笑起来,“是不是?
你立刻就要喊人来绑我,然后把我送去上海!
再送去英国!
一辈子死在外头!”他别过头来,盯住世安的眼,“何须这样麻烦?
今天我就死,省得你费好大事!”说着推开世安,一把伸手抄过桌上的剪刀。
世安不料他这样力大,又见他手里握着剪子,只好大喊“周叔!
柳婶!
来人!”一面慌忙去夺手里的剪刀,“,别做傻事!”
只是笑,边笑边抬高了拿剪刀的手,“傻事?
金少爷,你别想得太美了,要死咱们死在一处,下了阴曹地府,我赔你性命就是!”
世安犹怕自残,只捂着的心口,又去按的手。
却把剪刀轻轻向世安的心口落下来。
夏天穿得少,银剪刀锋利的刀刃一瞬间就刺破了布料和皮肤,世安只听见剪刀刺入肌肤锋利的声响,一时茫茫然地想,伤到哪里了?
中了邪似的,又把剪刀向前送了一送。
这一下是深深扎进心脏,世安低下头,才知道原来刀子捅在自己身上。
这一瞬间他居然觉得松了一口气。
又觉得房间黑得可怕。
无数蝉鸣在天上地下响起来,门外是纷杂的脚步声,一阵接一阵的惊呼声,嘶哑的哭声和笑声,世安觉得胸口一阵热血涌上来,身上一阵冷。
他很想看看的脸,可是看不分明,脸上都是血,越看越模糊。
好像有无数人围过来。
世安在一片目眩的黑暗中,勉力去抓的手。
“救救白爷……是我自己……”
自己是要死了。
世安想。
这样恨他,何必阴曹地府相见,死他一个也就算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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